此先切VS户萌切
万顷宏波棹舟远,千声丝竹入梦来。

离合戏——锁麟囊(下)

黄宇航收到底下人的消息带人冲进那间屋子的时候,正见着三两人抓着衣衫破败不断挣扎的丁程鑫,其中一人将手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往他嘴里塞。

黄宇航一眼就认出了。

是鸦片。

他心口一窒,只觉得全身的气血都涌到了脑门儿上,毫不犹豫对天放了一枪,冲上去一人狠狠踹了一脚,将丁程鑫抱了起来。

“谁给你们的胆子?!来人!都给我抓去巡捕房!”

丁程鑫一身是伤,也不知受了多久委屈,硬撑着将嘴角都给咬破,血迹干涸。他攥了黄宇航胸口的衣服揪在手里气若游丝。

“求黄爷带我回去收拾一晚......不能让......千哥儿他们......看到我这副模样......”

“好。”

 

要说这事如何出的,其实一点儿也不意外。

福兴行的常老板盯上丁程鑫已有些日子,几次三番派人去吟秀班请人。谁都知道这一去,表面上说是赏脸吃个饭,暗底下就是扣了人养着当奴才。丁程鑫性子傲,怎么肯去。易班主也帮着挡了许多次。那日黄宇航走后又有常老板的手下人过来请。丁程鑫原本就烦躁的很,这次又触着自己的气头上,言语上不免冲了些,那小厮登时翻了脸,见班子里人多又不好招惹,搁下话吵吵嚷嚷地走了。

谁曾想第二日丁程鑫出门买些常物,就被他们拖了去。

前班主在世时就曾交代过,吟秀班有两样班规。第一,靠本事赚钱。第二,碰不得鸦片大麻。早先易班主曾经在班子里发现一个吸大烟儿的,二话不说当天就将他打发出了吟秀班,就连一向好说话的源哥儿也没出面给他说情。

大烟碰不得。唱戏的,更碰不得。一旦染上了,这辈子的就算完了。

那帮人原想着打一顿将丁程鑫带回府,没想到丁程鑫骨头太硬,只能干脆将他毁了。角儿多得是,只要有钱,什么样的找不着,只这口气要出。

好在丁程鑫咬着牙坚持到了黄宇航来救他。

丁程鑫换了衣服半躺在卧室大床上,显得只有小小一团。

“你怎么给千哥儿说的?”

“我派人去的。说人在我这,过了今晚才给放。”

黄宇航此刻气的很,连带着说话也没什么好气。他半是气丁程鑫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,半是气那人不将自己放在心上——那日的话他还记得明白。

丁程鑫蓦地笑了,止也止不住。

“那你派的人怕是多半回不来了。你明儿要想活命,也还是让我一人回去得好。”

“怎么?这会儿命都丢了一半,倒想起关心我这个心怀不轨的小人来了?”黄宇航还在气头上,说话也不经思索,竹筒倒豆子吐出来才发觉有些不合适。

丁程鑫垂了眼不说话。

黄宇航想道歉,又说不出口,只得讷讷地一勺一勺给他喂药。

喂到一半,丁程鑫突然很小声地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
说完便红了脸。

黄宇航一怔,心里头蓦然高兴,将不断上翘的嘴脸抿了又抿。小勺握在手里抖了两抖,磕着碗边儿叮叮当。

丁程鑫喝了药躺下,见黄宇航要走,不禁伸手拽了他的袖子。

“黄爷要是无事,陪我聊会儿天吧。”

黄宇航本也只是想去送个药碗,闻言心头又是一阵喜,将碗往柜上一搁,复又坐下来给他掖了掖被角。

“恩。你说。”

“我四岁多没了爹娘。五岁进的吟秀班。那会儿千哥儿和源哥儿还跟在易大班主后头学戏,但是已经能登台了,撑着一个班子的生计。”

“前班主在路边儿收的我。他给我递了自己的半块干粮,就问了我一句话。”

“什么话?”

“他说,进了吟秀班,日后就是冲州撞府,求衣觅食。你可吃得来这苦?”

丁程鑫在昏黄的灯下闭着眼笑了笑。

“我这命都是前班主给的,唱腔是同源哥儿学的,身段把戏是千哥儿棍子下边儿教出来的。吃点儿苦算得了什么。”

黄宇航不知该说些什么,想去抚抚丁程鑫的额,又怕丁程鑫会生气,还是收了手。

他第一次同丁程鑫离得这样近。也第一次听他说这样多的话。想着要是能长久,该多好,又恍惚有些不真实地怕。总觉得自己抓不住这人。想要名正言顺地护着人在自己手心里,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才合适。

“睡吧。睡一会儿。我在边儿上待着。”

黄宇航想了想,壮起胆子隔着被子握住了丁程鑫的手。

 

吟秀班的人还是知道了这事儿。

易班主生生捏碎了手中一根雉尾,源哥儿攥着癞子的手气红了眼。

城里的戏迷都知道,当日吟秀班的台柱子破天荒地没登台。台上小生就唱了一段儿《长生殿》的第十出。

“见了这野心杂种牧羊的奴,料蜂目豺声定是狡徒!”

偏台的佐奏也不似往常,收了行云流水的自在神色,各个怒瞪了眼。

“不由人冷飕飕冲冠发竖,热烘烘气夯胸脯,咭当当把腰间宝剑频频觑!呀,便教俺倾千盏,饮尽了百壶,怎把这重沉沉一个愁担儿消除!”

声声控诉纳进了唱词里,连台下的看客也不禁觉出一腔怒火自脚底生出直冲额顶,叫好不断。

“赤紧似尺水中展鬣鳞,枳棘中拂毛羽。且喜奋云宵有分上天衢。直待的把乾坤重整顿,将百千秋第一等勋业图。纵有妖氛孽蛊,少不得肩担日月,手把吟秀扶!”

黄宇航听及此处早已心头一惊。

这唱词声声句句控责的是谁他心里不能更明白。就连末句更是直白竟将“大唐”二字生生换成了“吟秀”班。

吟秀班有情有义。

可这京城,吟秀班是呆不住了。

 

即便没有常老板,也会有李老板,赵老板。

即便没了这些人,京城内的其他戏班子也早已虎视眈眈许久,找着机会使绊子。

更何况,这一行,原本就是天涯各处走,只留戏,不留情,更不留人。真正是冲州撞府,求衣觅食。

 

那天夜里黄宇航去赴丁程鑫的约。

他气喘吁吁地一路大步赶。

遥遥见着一人坐在湖心亭里。

你跟我走吧。

黄宇航说。跟那人隔了三四步的距离。

跟我走。

跟着我。

他想不出别的话。也想不出别的法子。他什么也不想了。只想将这人留住。

丁程鑫曲起一条腿靠坐在栏杆上,另一条腿悬在湖面上晃晃悠悠。他仰头看着天上那轮遥遥的月亮,清辉冷水似的兜了他一头一脸,又在他的长袍子上水纹一样四散开来。他对着月亮说话的样子温柔得像要融进月色里。

他说,我不能够啊。

他说,我如今算是班子里的半个台柱子。班主和大伙儿离不开我。我也离不开他们。

他说,黄爷,你只晓得源哥儿胡琴一等一的好,却没听过源哥儿曾经的嗓子,也没看过千哥曾经的身段。那才真是一绝。

他说,你知道源哥儿的嗓子是怎么坏的吗。

他说,黄爷。明儿戏班子就走了。

他说。他说。他说。

他好像什么都说了。又好像什么都还没说。

丁程鑫一直带着笑。侧脸看上去平静又淡然。同往常一样。

他永远是那副淡淡的样子。

黄宇航在丁程鑫身后一声儿不吭地站着,拳头攥紧了又松,攥紧了又松,攥紧了又松,对着那人半笑着的侧脸心头有千言万语冲到嘴边,却一句也不能说出口。

黄宇航转身走了。

他到最后也没等到丁程鑫一个回头一个目光。

风真大。吹得袍子一角翻飞。

湖面偶有波痕。大月亮看着乖巧无比,像已经死亡一般默不作声地躺在湖心。

丁程鑫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,觉得那条悬在湖面上的腿都被凉风吹得麻了。有什么地隐隐约约似乎传来歌声,咿咿呀呀地将一字一句都拖了老长,相思结似的缠缠绕绕萦萦回回。

“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,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。······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,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。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,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!”

丁程鑫眯着眼凝神听了一会儿,才恍惚发觉这调子就是打自己嘴里唱出来的。他有些诧异,又觉得此般便很好。索性闭了眼,不专注也不分心,头一回这样听起了自己唱的戏。却不知戏里人唱的是谁,谁又回头来唱了自己。

“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,他教我,收余恨、免娇嗔、且自新、改性情,休恋逝水,苦海回身,早悟兰因......”

七情已尽,苦海无处回身。

 

吟秀班离开京城的那一天黄宇航是知道的。

天上下着雨。整个京城笼着一层乌墨厚重的云,说不出的潮湿阴郁压在人心头。

刘志宏不知跑到了哪儿去。大概是去送行了。

黄宇航还是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。

身后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带锁的匣子。是刚刚下头人送上来的,说是一个姓丁的先生交代今日给他。

黄宇航打开看了。

是之前自己送他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玩意儿。只少了一样,那只鼻烟壶。

匣内并一张笺。笺上一行诗。

他生莫作有情痴,人间天地著相似。

他生莫作有情痴啊······

呵,当真是戏子无情。

黄宇航透过重重雨幕往天边看,仿佛又见着了丁程鑫着了凤冠盛装,眼波流转舞起水袖的模样。

只可惜尽余生,怕是再不能坐在台下,听那人唱一曲梦里梦外皆醉魂的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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